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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地震及其他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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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故事

九死一生的夢想

蘇衍霈
2023年11月24日14 Read Time
無國界醫生助產士和護士蘇衍霈(Krystal)於 2023年6月至9月在無國界醫生搜救船Geo Barents工作。Stefan Pejovic/MSF

剛從海上搜救項目回到香港的時候,我跟朋友談起夢想:我夢想世界和平,有朋友則笑指自己的夢想相比起來平凡渺小。我卻想起當時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些人的夢想對於很多人來講,甚至只是基本的日常生活——對於很多流徙人口來說,他/她們不惜九死一生、窮盡一生所追求的,是可以睡得安穩的一個晚上。

 

那次救援任務在地中海中部,要登上無國界醫生搜救船Geo Barents上工作。我是船上的助產士。對於我來說,第一次長時間在海上生活,同時包辦多方面的職能,是一次具有挑戰性的任務。

 

常言道:「欺山莫欺水」,真的是大智慧。因為在茫茫大海中若有任何事故,其實是呼天不應叫地不聞,所以我們必須在短時間內不斷考試、訓練、演習和計劃,務求做好每一件工作,把危機減到最低。

 

在船上,我們沒有正規的假期和休息,全隊是每天24小時都 on call ,很多時候要輪流通宵工作。我們的工作和訓練不只是醫療照顧上,甚至是海上安全的知識和措施,也包括搜尋遇險船隻和海事溝通,以讓每人都懂得如何在茫茫大海中尋覓小如香蕉船和龍舟般的移民船,因為我們需要日以繼夜輪流在船橋(即駕駛艙)上拿著望遠鏡去搜尋船隻。而身為醫療隊員,除了醫治倖存者大大小小的病症,我們更要應付很多突發事件,例如遇溺甚至傷亡。

 

而我,身為船上唯一的助產士,要負責性與生殖健康診所,照顧船上所有倖存婦女和嬰孩日常大大小小的事務。還有一個很重要部分,便是為受各種暴力,包括性暴力和基於性別的暴力對待的倖存者提供護理。

 

而早於任務前,很多同事前輩都提醒和勸勉我,這次將會非常困難和艱辛,不僅是因為繁重的工作,更是要在短時間內適應船上的生活。而,最令人難過的,還是那些倖存者的故事。

 


為了方便溝通,Krystal着船上的人稱她做「Hin」,即她中文名字中間的「衍」字的英文發音(她寫了在對講機上)。對於Geo Barents上的很多青少年倖存者來說,她就是向他們灌輸性與生殖健康知識的「衍媽媽」(Mama Hin)。© Michela Rizzotti/MSF

 

傷痕的形狀

 

是的,我們的工作有時的確壓力甚大及令人傷感,因為我們其中一大主要職責是搜集傷痕、傷疤和傷口作治療和見證。

 

在多數的搜救行動中,獲救的倖存者在地中海已經飄浮了多個小時甚或數日,當中有男有女,也有嬰孩。而在上移民船之前,她/他們經歷了戰亂、災難、政治動盪、各種暴力對待、酷刑、貧窮、被虐待、性暴力、饑餓等。有很多人身上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傷痕和疾病。

 

還記得於其中一次行動,我們遇上了惡劣天氣,船隻每分秒被兩三米高大浪拋起,大部分人,包括同事們都感到非常不適,但我們都必須緊守崗位,因為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現到船隻和生還的人。

 

很可惜,我們日以繼夜嚴陣以待,在海中巡邏了數天,連番找到的,卻是空無一物的船隻,甚至是殘骸,相信又多了很多生命葬身大海中,大家的心情也很失落。

 

差不多一星期日夜顛倒,全數隊員也已經疲憊不堪,不斷的浪潮打入我們船隻,我們邊巡邏邊忙着清理。又有的隊員甚至不停嘔吐,暈船到下不了床。其實連睡在床上、日常生活如廁食飯及走路都有難度,因為在船上面整個人、所有物品,每分秒都被上下拋起,甚至有時候是漩渦打轉,睡夢中也有時候會掉下床。

 

天氣那麼壞,我們都不想放棄,在這個關鍵時刻,地中海嚴如發怒的兇猛老虎,細小的移民船隻簡直是小兔子一般,隨時一個不留神就會被吞噬。

 

幸好,我們後來終於找到了有人生還的遇險船隻!那次拯救是非常難忘的,最終把倖存者安全送上Geo Barents。

 

由於海上天氣太惡劣,他們上到船後不禁謝天謝地,有人更跪下來親吻地板;有小孩子一看到湧入的海水不停大哭,應該是創傷後遺令他們懼怕海浪。

 

每次當倖存者被我們拯救到船上,我們醫療隊便會開設海上診所和醫院。為了方便及更有效率的醫療,和照顧有不同需要的倖存者,我們在不同船艙開設診所。

 

2023 年 7 月,Geo Barents在馬耳他搜救區執行救援任務,拯救遇險船隻上的人。© Stefan Pejovic/MSF2023 年 7 月,Geo Barents在馬耳他搜救區執行救援任務,拯救遇險船隻上的人。© Stefan Pejovic/MSF

 

這一邊的角落診所(corner clinic)主要醫治不同的傷口和皮膚病。傷疤的形態有很多種,例如在很多來自利比亞的倖存者的身上,我們發現有一些疤痕是畢直的,也硬化了,像一條蜈蚣似的,是由鐵棍擊打而成;有些粗厚的疤痕,是被皮鞭抽打過而成的;又有一些一點點、圓圓的灰色疤痕,是被香煙或火頭燙過;也有一些是皮膚受感染的紅點,更有一些在胸前被電擊燒傷的痕跡……

 

再上一層,走進一個深入的位置,便是我經常日以繼夜埋首工作的助產和性暴力/基於性別的暴力護理診所(Midwifery and sex / gender-based violence clinic)。

 

其中一次行動中,17歲的法蒂瑪(Fatima)*帶着女兒走到我負責的診所作檢查,我發現她有一條條幼幼的、短短的、一橫橫的疤痕,像一幅素描般畫在左手臂內側。細問之下發現了更多更恐怖細節,又是一個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

 

出生於西非尼日利亞的她本跟父母同住,戰爭徹底改寫了她的一生。有一夜,一個武裝團體衝入她的家,在她的面前把爸爸槍殺,而媽媽被活生生輪姦致死,他們把她抓走了作隊伍中的(性)奴隸,那一年,她才12歲。

 

在很多戰爭之中,軍隊以性暴力及綁架作為武器,屢見不鮮。

 

終於有一天,她逃跑了,卻墮入第二個人間地獄。她在路上被人逮到,被送到妓院當性工作者。她絕望了。手上那些傷痕,是那時候偷偷自殺未遂而形成的。她也因此懷孕了,而他們卻迫孩子做女陰殘割。

 

女陰殘割又被美稱為「女性割禮」,指「為非醫學原因,部分或全部切除女性外生殖器」,是非洲很多地方的傳統,也是對女性的一種性控制,具有性別不平等的意味——女陰殘割被認可以幫助女性保守對丈夫的忠貞。其所造成的影響包含痛楚、感染、囊腫、不孕症、生產時併發症及致命性出血,有的甚至死亡,也會對心理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

 

她自己經歷過,也看見其他女生因此死亡或生不如死。為母則強的她再次逃跑。後來她走投無路,抱着兩歲的女兒,拼了命決定要上船橫過地中海。

 

我為孩子檢查,發現她陰部及口部都有傷口,也有感染,而口部及嘴唇的感染是因為被性侵犯引致的。

 

我一邊憤怒的緊握拳頭,一邊控制自己情緒為她們母女治療。

 

海浪打出心理創傷

 

又有一次,我們一直工作到凌晨,我身上的對講機突然響起,有同事緊急向我求救。原來來自馬里的亞珊娜(Asana)*突然間在船艙暈厥,很快她被抬到船中醫院,我們為她立即檢查,提供氧氣和藥物。她沒有大礙,等她休息一會兒醒過來後,她跟我訴說自己的身世。

 

她跟姐姐是孤兒,從小被家中的爺爺侵犯,到長大後她被迫嫁給鄰居。鄰居是個很殘暴的丈夫,經常毆打虐待她,也會在她不願意的情況下強姦她。姐姐知道後便帶她逃跑,離開了村落。她先生家中在村莊裏有背景和勢力,她們不得不踏上小船到地中海開展逃亡的旅程。

 

「天意弄人,每次我看到大海浪,也很想念我的姐姐,令我呼吸都有困難。」提起葬身汪洋大海中的姐姐,她便呼吸加速,止不住歇斯底里的哭號,剛剛她便是那樣傷心到暈眩了。

 

得到她同意後,我把她的創傷後遺症狀轉介給船上的心理學家輔導。在她要求之下,我為她檢查身體,發現她背脊、四肢都傷痕累累,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她的陰部有多重傷口和潰爛,相信是屢次被侵犯。

 

每年,許多人好像亞珊娜的姐姐,因為想離開地獄,卻墜進另一層地獄。非常多嘗試橫越地中海的難民、移民失蹤:2023年,地中海有3,105人死亡或失蹤,也是自 2017 年以來地中海地區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年。而女性在海上旅程當中,承受的生命危險更大:她們多數坐在船中間,會首先被海水淹浸而受感染和被燃油化學燒傷;傳統上她們要照顧嬰孩,加上大多數穿上更厚的長衫長褲裙,吸入海水後變得更重、更易阻礙呼吸,因而更難逃生。

 

那一夜,身心都累透了的我,完成所有工作後,終於只有我一個人在診所。我忍不住伏在桌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有時候,生而為人,我真的為很多醜惡的人性、邪惡殘酷的行為而感到非常憤怒、抱歉及失望。但正正因為這樣,全球人類才更加需要團結一致對抗各式各樣的暴力和性暴力。

 

在無國界醫生的診所,我們會為倖存者治療、處理傷口/病徵、提供藥物、接種預防疫苗和進行各種檢測,也會有緊急避孕、預防和治療愛滋病和性病、提供家庭計畫和心理輔導;有需要時,我們會為倖存者發出有法律效力的醫療證明書,同時我們會轉介他們到岸上的醫療設施和所需的援助機構。

 

所有的一切,我們絕對保密和尊重倖存者的意願,盡可能以她們為中心。

 

© Michela Rizzotti/MSF© Michela Rizzotti/MSF

 

只求一夜安寧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門。我打開診所的門,原來是一位女病人兩歲的可愛女兒。她笑着說想念我,送我一幅七彩繽紛的畫。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我叫Peace。」

 

那位經歷過很多暴力事件的媽媽解釋,這是她畢生的願望:她希望和女兒能夠過上平安的生活,可以有一晚安穩;不再受傷害,不再恐懼,不需要每晚一手拿著刀一手抱住女兒睡覺。她連番和我們道謝,因為在無國界醫生的Geo Barents上,她真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平靜安全,卸下盔甲,睡得很沉。

 

在診所的一幅牆壁上,有一張畫,上面有花朵大樹有藍天白雲,是倖存者的作品。我邀請很多倖存者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夢想或願望。最多的,是希望有機會上學;有的希望能夠回家去找失聯的親友;有的希望尋找到安全的地方。

 

下午,我們一同為逝去的移民,包括亞珊娜的姐姐,舉行追思會。看到他們的淚水,我經常想,到底是什麼的原因,驅使他們有無比勇氣,拼死一搏踏上那些脆弱不堪的移民船?

 

他們背負着沉重的過去、傷感的回憶走進地中海;給他們更大力量和更強動力的,卻是對將來的希望和憧憬。

 

在船上,我們見證到這些追尋夢想的人們多麼堅韌不屈。夢想不分大小先後,也不論貧富、教育程度或文化,都有望能夠改變人的一生。每一個人的生命和夢想,如你和我的一樣,都值得被守護、被尊重。

 

船上的同事也有夢想,亦努力作出微小但有價值的改變。但我們最急切需要的,是歐洲各國政府承擔起提供安全移民路線的責任,並終止一切致命的移民政策 

 

期望終有一天,我們都能夠夢想成真。

 

 

*化名以保障其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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